看了2018年3月6日到9日绍兴小百花越剧团在上海天蟾逸夫舞台演出的四部范、傅经典大戏之后，内心又开始激荡不已，仿佛如鯁在喉，有感不吐不快。 这四出戏分别是：《梁祝》、《情探》、《孔雀东南飞》和《李娃传》。一次能这么集中的欣赏到如此精彩的四幕大戏实属不易，特别是由目前范派和傅派最优秀、也是状态最好的两位传承人：吴凤花和陈飞主演，那就更是难得了。 这四部剧中《梁祝》是我最熟悉也是看得最多的一出戏，我看过不同演员演出的不同版本，其中包括了范瑞娟和傅全香两位宗师的影视版本，本以为再看时一定会平静如水，没想到这次看吴凤花和陈飞的版本还是不由自主的被感染、被感动。这出戏以前看都是《十八相送》和《楼台会》最吸引我，可这一次看《山伯临终》和《哭坟》更令我不能自已。《十八相送》和《楼台会》她们自然演得很好，可演的人太多了，而且大家都演得不错，也就没有可以特别评说的地方了。而《山伯临终》那段，当吴凤花饰演的梁山伯满怀深情，悲伤的唱出那段：“母亲带回英台信。。。”时我的眼泪完全无法控制的流了出来，那种悲和恸真是发自内心的流露，我完全忘记了舞台上这是在演戏，深深的被这对蝴蝶的悲惨命运所牵动，到了《哭坟》时，最后英台长袖飘飘殉情的一跳，也使我的心痛到空无。让我如此忘情的原因正是因了吴凤花和陈飞她们的绝佳表演，她们入戏观众入戏，她们忘情观众忘情，他们悲观众悲，他们喜观众喜，他们身死观众心碎。她们的表演、唱腔、声音、身段、动作之优美都无需我在此赘述，我最最想说的是她们演戏的那份“真”，那份真挚的情感流露，和相互的爱惜，所以她们饰演的情侣，无论结局如何，都有一份真情在。 这从第二天的戏《情探》中更能体现。《情探》这部戏原不是范派和傅派搭档的，这是一出傅全香老师和陆锦华老师流传下来的经典剧目，之前看过陈飞与其他陆派合演过，这次演出是为了纪念傅全香和范瑞娟两位恩师，所以由吴凤花出演剧中忘恩负义的王魁，吴凤花戏路宽广，演绎过许多不同类型的人物，可我总会觉得她演的坏人不太坏，现在想来可能因为她跟与她演对手戏的演员关系和睦有点牵连吧。这出戏里的王魁是一个坏到该死的人，我在看傅、陆两位老师电影版的时候也是恨极了这个人物，可看吴凤花演的王魁时却能理解他的总总不得已，所以敫桂英一再心软也就情有可原了，而陈飞饰演的敫桂英虽然是个烟花女子，却大气、端庄、美貌，一开场随着那句：“有女敬香来，白雪映红妆”的伴唱，敫桂英身披大红披风端端地走出来，全场就禁不住一阵热烈的掌声，美！太美了！这个敫桂英不但美貌如花，而且心地善良、情深意切，难怪吴凤花演的王魁也会被感染得情意绵绵了，所以在最后一场王魁狗急跳墙似的拿起利剑刺向敫桂英的时候，我这看惯了前面温情脉脉的王魁，还一时有点接受不了他何以坏得那么突然。（其实大概是内心就不希望他坏吧） 《情探》这部戏最精彩的部分是《阳告》和《行路》两折，也是全剧演出中难度最高的地方，《阳告》是最能体现一个演员唱、念、做、舞综合表演功力的一场戏，傅老师的学生中，现在我知道的也只有陈飞演出过《情探》的全剧。《阳告》不但有大段精彩好听的傅派唱腔，还有念白，更有难度较高的身段动作，而其中最难之处还是在演员的表演上，这段戏人物的情感变化非常强烈，从喜到悲、从爱到恨、从忧到怨、从伤心到愤怒、从疯癫到绝望，几个阶段必须演得层次清晰而又过渡合理，更难的是它是一个人的独角戏，对着空无的舞台，虚拟的对手，自说自话，所有的一切都得演员心里有才行。陈飞表演得非常完美，感情恰到好处，身段动作也极符合人物此刻的感情状态和心里状态。陈飞是越剧界公认的水袖舞得最好的演员，可在这里她并没有追求把水袖舞的漂亮、干净利索，而是有些软弱无力，有些力不从心，这正好表现出敫桂英此刻的哀伤无助和心灰意懒，让观众对这个弱女子生出无限的同情和怜悯。演这一段看得出陈飞用情之深，她演得珠泪滚滚、伤心欲绝，让观众看得也是泣不成声、哀恸难忍。 接下来的《行路》，陈飞换了件更长水袖的戏服出来，这一段也是非常考验演员功夫的戏。行路中，从头唱到尾，是傅派唱腔中最有韵味、旋律最好听、音调最高亢同时也是最难唱的唱段之一，它的难度还不仅仅在于唱腔，更要配合难度极大的身段动作、台步圆场和长水袖的应用。陈飞在一边唱和表演的过程中，同时还要像鬼一样快速地走着细碎的台步跑圆场，而在水袖飞舞、身体反转的同时随着人物情感的需要唱腔更是时常要高八度的攀升上去，没有扎实的舞台功底和长期不懈的艰苦排练，你就是光走走圆场也倒不过那口气来呀，看陈飞却完全是在人物中的，那种鬼魂的体态，轻盈飘渺，那种敫桂英对人世间的眷念不舍，还有对王魁又爱又恨的矛盾心理，全都表现得淋漓尽致，她的表演和她的唱腔、她的身段、她的水袖完全的融为一体，都在述说、书写、演绎一个人物——敫桂英。 第三场演出的剧目是《孔雀东南飞》，这出戏2015年我第一次看现场时就被感动得一塌糊涂，那时写过一篇文章叫《孔雀归去来兮》。这次再看还是那么的令人激动，我最喜欢的是这部剧中陈飞和吴凤花优美唱腔和走心的表演，说来这次演出的前三部戏都是悲剧（如果再演上一部《杜十娘》，那就风尘三绝，悲到家了），而尤其是这出《孔雀东南飞》是最最虐心的了，处处隐忍、处处屈辱，压抑悲愤得让人气都喘不过来。看这出戏时我尤其心疼陈飞，演这出剧虽然不像头一天的《情探》那样费体力，但心理上应该更累，因为更压抑更憋屈有更多的心里戏要表演，唱腔繁重，几乎场场要哭着演，这不是说在演哭戏，而是进入人物之后，那种无法自控的哭泣和流泪，当然这对于吴凤花来说也是个非常憋屈的戏，她演的焦仲卿像个风箱里的老鼠一样，日子不好过。于孝道不敢忤逆母亲；于情感不愿违背自己的心；于爱不忍伤害心上人。他懦弱无决断，既不能满足母亲，也不敢随了自己心愿，更无能力保护爱人，最后的结局就是只有死路一条，他们最后的结局是殉情而亡，死了才能让自己松口气，死了也才能让观众松口气，看着那个刁蛮、贪心、不知足的老妇人孤独、凄凉的背影，两个同命鸳鸯似乎出气了，观众也似乎解气了，然而这更是另一种让人惋惜和无奈的憋屈和压抑。 最后一场《李娃传》的演出相对来说要轻松许多，从心理上来说这是一部大团圆结局的剧，虽然个中也有凄惨曲折的经历，李亚仙甚至付出了一双美丽眼睛的代价才使得浪子回头金不换，不过有一个美好的结局是观众们在连续看了三场悲剧之后，最轻松心态可以接受的戏了。想演员们演起来应该也会感觉轻松些，特别是陈飞，她在这部戏中基本没有什么大的身段动作，只是唱和表演对她来说应该是小菜一碟。反倒是吴凤花饰演的郑元和没有王魁那么轻松了（看来做好人要比做坏人难多了），在《责子》那折剧中她几乎整场都得跪着演，郑元和被父亲责打得满台翻滚，最后一个高难度的吊毛，昏死在了台上。演到当叫花子时这个风流小生也得穿着破衣烂衫，唱起可笑的道情来，可郑元和是个内心纯净、心态阳光的人，他没有怨天尤人，更没有悔不当初，而依然痴心不改的想着他的爱人。这是吴凤花这几场演出当中动作最激烈、扮相最寒碜的一段，而感觉上吴凤花那天的状态并不好，一上场听她的唱腔就很吃力，声音不似前几场那样的透亮宽厚，而是有些嘶哑低沉，觉得她的嗓子非常疲劳的样子（后来据权威的戏迷说是感冒了），不过还好这郑元和也是饱经磨难、九死一生之人，看上去疲累点也符合剧情。我看过不同剧团的许多演出，其实像这样由两个主演一连四场大戏，中间没有一天间隔的演出安排还是很少见，对于戏迷来说是相当的过瘾，特别是从外地赶过去看戏的观众，更是一天时间也不会浪费，但是对于演员来说就是一场功力、体力和意志力的考验了。我虽然非常希望像陈飞和吴凤花这样综合演艺技术都非常成熟的中生代艺术家们多多的演出，但我也更愿意看到她们细水长流，艺术青春常在，能劳逸结合的科学安排演出时间。这是题外话了，还是接着来说戏吧。 《李娃传》就像《情探》的姊妹篇，可有一比呀，首先女主都是迫不得已，堕入风尘的绝世美女，有才有得有情义，为爱不顾一切，就连她们住的地方都是相同的，叫做“鸣珂巷”。而男主角稍有不同，就是那稍稍不同之处，导致了故事结局悲喜各异的大不同。同是黉门书生，同样才华横溢。那王魁家世贫苦、落魄穷困，被敫桂英搭救并爱恋，可是这“凤凰男”多不可靠可见是自古有之啊，他们或许聪明绝顶、他们或许志向远大，但他们更有可能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世间薄情郎多是为贪图荣华富贵而抛弃糟糠的，古往今来无一例外；那郑元和出身官宦之家、衣食无忧，却是个单纯的性情中人，愿意抛却那大好前程、锦衣玉食的舒适生活只为追求爱情，而且至死不渝。能流传下来的经典好剧目，一定也是有其三观正确的普世指导意义的，于是像王魁这样忘恩负义之人，害人害己，最后必是死于非命，而像郑元和这样有情有义又知恩图报的人，必然会有好的结局的。范、傅的经典名剧《李娃传》其实是一部很有意义也很好看的剧目，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却很少见整剧的演出，好像只有绍兴小百花越剧团把它完整的传承了下来。 说到对范瑞娟和傅全香两位老师越剧艺术的传承，不得不好好的为绍百点赞，他们不但培养出了最好的范、傅传人，而且有能力继承演出的范、傅经典大戏也最多，像这次这样为了缅怀恩师，用集中演出她们最最经典剧目的形式，显然比那些轻飘飘的组织一两场折子戏的杂演纪念活动更让观众喜爱，这个从她们谢幕时，剧场里满场观众久久不肯离开的场面可以感受得到。她们此次的谢幕也非常的有感染力，庄重的仪式感让人印象深刻。 演出结束，所有演职人员手捧红色的小蜡烛，在小提琴协奏曲《梁祝》优美的旋律中走上舞台，分列两旁，这时舞台后方从上面徐徐降下了傅全香老师和范瑞娟老师的巨幅遗照，所有人肃穆站立（包括观众）先恭恭敬敬地给两位宗师深深鞠躬，再转向观众鞠躬谢幕。大幕关上，在观众的热烈掌声和期盼中再次拉开，所有人员鞠躬，再次谢幕。大幕关上，观众依然意犹未尽，不肯离开，幕又开启，陈飞和吴凤花手拉着手再次谢幕，如此重复三四次，每一场演出的最后，皆是如此，可见观众有多么喜欢她们的演出和她们的人。 四部戏看完，觉得这些经典剧目虽然剧情各不相同，演绎手法也各有特点，但它们有一个共通之处：那就是唱腔非常的优美好听、有特色，每一出戏都有其最最精彩的唱段流传开来，为广大戏迷们喜爱并传唱。现在的人都忙着创新，也不看看前辈们留下的宝贵财富自己是否已经完全吸收掌握，更不看看那些剧情离奇古怪、形式花样翻新、排场气势宏大的创新剧里有没有能让观众记得住、并传唱开的优美唱腔呢？戏曲，戏曲，戏重要，曲更重要，可创新戏都更偏重于剧的部分，（难怪现在戏曲都叫戏剧了）而忘了戏曲的初衷。所以绍兴小百花越剧团这次演出的宣传口号也说得好：缅怀恩师！不忘初心！传承经典！牢记使命！我想这不仅是这几场演出的宣传语，也不仅仅是绍百一个剧团的座右铭，而同样适合于身在当下这个浮躁、功利社会中的我们共勉。
